【执离】生一个吧(4)
七月流火,天权旧都的雨水却颇为丰沛。
进入了真正的雨季,天色便连日阴沉,阴云一直笼罩在王城的上空。
慕容黎也越发神思昏聩。他总是很难得一夜好眠,有时会盗汗,身上的寝衣又潮又冷,有时胸闷犯呕,非得搜肠刮肚地吐过一阵才能缓过来些。这样夜夜折腾过来,第二日都起得很迟,药总是得温上几遭才能喝进去。难得见他睡得踏实了,执明往往舍不得叫他起,说他平时精神不济,多歇歇养养精神也好。
这日上午,时辰尚早,约莫执明还未下朝,天边便响起了轰隆隆的闷雷。
慕容黎睡得并不安稳,一直在翻身,他如今腰身日重,又没什么力气,折腾了几遭,苍白的额头上就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汗。在跟前伺候的小内侍绞了帕子,帮他擦了擦,手脚尽量放得轻了,却还是把人弄醒了。
眉头轻皱着,抬手按着额头,很难受的样子。
小内侍问,“公子是再躺躺?还是起来吃药?”
慕容黎摇摇头,又微微阖上眼,有些气喘,缓了缓,低声问道,“王上可有带伞?”
他的声音低弱,小内侍也听得一头雾水,只当是慕容黎病得糊涂了,执明出行有步辇,便是落雨也不会淋了他,如何会有此一问。
去取药来的大宫女芝兰知道他这是不放心执明,放下托盘上前帮他揉了揉太阳穴,安抚说王上带上了,您安心,多睡一会儿吧。慕容黎轻轻应了声,这才呼吸慢慢平稳了些,眉心舒展,浅浅地重新睡去了。
见人睡了,芝兰舒了口气,端红木托盘,上面那小小的玉碗上还氤氲着白气,看来得送回火上温着了。
小内侍跟了两步,在后头道,“姐姐请慢。”
芝兰回过头,见那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脸懵懂的好奇,微微一叹,也不等他开口发问,肃容道,“我当能选来这儿的都是安分、忠心的。”
小内侍给唬住了,一时讷讷不敢言语。
“去好生伺候着,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,不该你问的,一句也不要多嘴。”
芝兰慢慢地有了些宫里管事姑姑的风范,把毛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,转过头自己却都忍不住好笑。这样的好奇心,她也是有过的,如今倒来数落别人了。
逢上落了雨的天,若慕容黎醒着倒还好,若人是睡着的,必定要给雷声惊醒那么一两次,半梦半醒地问一句。
至于是为何,谁知道呢?
芝兰叹了口气,忽然记起一日王上下朝得早了,归来时雷声滚滚,未醒的慕容黎又问起这句,他便坐在床边,摩挲着他的肩膀,额头抵着他的额头,一遍一遍地说带了的带了的,阿黎莫怕,说到后来自己哑了声音,眼角泛起一点儿红。
她低头看看玉碗里那黑褐色的药汁,远远地都能闻见的苦,偏生要在饭前用。慕容黎试过一口气喝掉几次,但次次都以狼狈地尽数吐出来收场,最后只好用调羹慢慢地咽,每咽一勺都是胸口翻腾不定,紧紧抿着惨白的唇忍着呕意,这样一碗苦药勉强咽下了,往往如何精心准备了膳食,人也难吃得下两口了。
远处又是一声隆隆。
催命一样。
芝兰为自己突然生出的想法而有些害怕,低下头不敢再想,端着托盘匆匆走了。
把药放回到炉上温着,按下心里那点儿莫名的不安,芝兰又匆匆地回了寝殿。
雷闪大作,风声又疾,若是人惊到就不好了。
刚刚小跑到寝殿门外,就听见那刚刚调来伺候的半大孩子叫着,“公子?公子?”,声音里带着惊惶,芝兰心下一沉,便觉不好,忙快步进去。只见慕容黎侧躺蜷缩着,一只手紧紧攥着前日尚衣局刚刚制来给小王子的小鞋子,大口喘息着,眼睛通红地挣扎着要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芝兰一踢那在一旁险些吓哭了的小内侍的腚,喝道,“快去叫人啊!”
“哦哦哦......”小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,惊慌失措。
“先去叫医丞,然后寻个人去叫王上!”芝兰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。
空气里有能嗅到的淡淡血气,芝兰低头,丝被半掩,但床单上已经隐隐可见从身下渗出的血迹,不由得心中一颤,猜到发生了什么。记起从前医丞看过后交代的,稳稳心神,对慕容黎道,“公子,医丞交代过,这种情况需先把下身垫高,您宽心,一会儿就来人了。”
慕容黎勉力点了点头,由着芝兰垫高了下身,惨白的唇咬得近乎出血。
芝兰心中暗叹,想安慰一句小王子不会有事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,竟说不出口来。
这才几个月就这般浸在药罐子里了,人瘦得像片纸,那只紧紧抓着小鞋子的手像惨白色的枯枝。鞋子是前日尚衣局送来的,都是鲜亮的颜色,执明拿着喜欢,把那只小鞋子轻轻摆在了慕容黎微隆的小腹上,说宝宝的脚原来这样小——他分明抱过几家臣子的婴儿,为他们取过名,怎会不知婴儿的脚就是这样小小的。但这个慕容黎与他的孩子的一切,对于他来说都可爱可喜,新奇得不得了。慕容黎知道,所以把那只小鞋子放在了自己枕边,有时会把它拿在手里发愣,除了执明看什么都漠然着的眼睛,会难得地流转起一点儿光来。
若是这...这一双孩子,就此......
芝兰忽然有些难过,不忍再想,在他另一只攥着被子的手上寻找着先前医丞教与她的,有保胎功效的穴位,努力地按揉了起来。
老天,您就让小王子和慕容公子平平安安的吧。
外面的雨终于瓢泼一样地下了起来。
内殿里熏起了安胎用的药香,宫人们忙活着熬药烧水,老医丞叹息着要扎下第三根金针。
“住手!”大步匆匆而来的廖峥一伸手便打落了老人手里未落的第三根金针。他也是冒雨前来的,为了避免把不洁的雨水带进内殿,需得换了衣裳才进来,险些误了事。
“你是何人?”
廖峥不耐烦地一皱眉,同一道前来的莫郡侯道,“你料理,把他弄走。”
莫澜皱了皱眉,辨清了形势,也不迟疑,叫道,“来人!”
廖峥瞧了医丞扎下的两针,神色不虞,认出这是保胎为上,宁可损及父体的法子,一时只恨不得起身踢那老医丞两脚,但情形危急,只得无视掉被强行拖走的老医丞的怒骂,开了药箱,心中飞速盘算着解救之法。
孩子需得留住,可他如今的身体,已着实禁不得丝毫伤损。
幸好,第三针未落。
廖峥看着意识混沌的人,落针,心中微微苦笑。
每次见他人都是昏睡着的,若是见着一次,依他那副七窍玲珑的心肝,焉能骗得过?可若是相认又当如何?他已是医者廖峥了。
慢慢地落下几针,他的额上也渗出了些许汗水,手指几乎发抖,只得勉力忍住。
“阿黎呢?!”
是匆匆忙忙赶回的执明。
去传话的人胆小,直在大殿门外候到早朝散了才敢进来。执明等不及步辇,是冒雨跑回来的,归来时衣角上都是泥,从头到脚都淋得湿透,眼睛却像是能滴出血来。宫人们不敢拦,由着他湿漉漉地冲了进来,守在门口的莫澜却忙上前一挡,朝里面指了指,说有神医在呢,王上全身不洁的雨水,最好还是换了衣裳再进。
急红了眼的人这才吐了口气,稍稍冷静了下来,扯着人的衣袖去偏殿换衣裳,步履匆匆,口中问道,“里面的情形如何?”
“微臣看着...看着神医像是胸有成竹。”莫澜踌躇了一下,选了个中庸的回答。
执明对于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甚满意,冷哼了一声,拂开欲上前伺候他换衣的宫人,自己利索地褪下湿漉漉的玄衣,丢在了地上。
他的衣裳褪下,莫澜稍一抬头,正看见人背上一道长长的刀疤,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这道狰狞的疤痕,远比他想象的可怖,不由得颤了颤,继续说道,“阿黎...昏睡着,方才一直没见他醒。”
执明不置可否,将长衣一抖,缚上腰带,没什么耐心换鞋子,索性直接脱了,丢在了地上,赤足匆匆而去。
推门而入时,廖峥正掷下最后一块带血的巾子,取下最后一根金针。
他注视着面色惨白、却舒展了眉目的慕容黎,微微出神,并不去迎身后推门而入的执明。
“他如何了?”
执明唯恐自己身上的雨水潮气伤到了他,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,一时竟不敢上前。
廖峥回过头,目光冷淡,“不成了。”
“你这是何意?”执明威压大盛,端水进来的小内侍手一颤,铜盆“咣当”一声落了地。
“你的医丞为了保胎在他的身上刺了三针,针针都是损及父体,”廖峥淡道,“这三针落下,他至多撑到孩子落生,神仙都无法,草民也不过一寻常医者。”
执明全身巨震,嘴唇颤得说不出话来,茫然四顾,猛地从墙上抽出悬挂着的宝剑,一时寒光四射。
“是谁?”执明问,声音冷然得可以拧出冰来。
“是你。是你让那庸医来医他的。”
长剑落地。
执明愣了愣,像丢了魂,双膝忽然失了力气,重重地跪在了地上。
“你从前的那些老臣,哪个不把他当个玩物佞幸?弃父保子,竟可私自决断。你今日纵斩杀了那人,来日旁人便不敢这般待他了?”
“他是你的什么人?宫里人叫慕容公子,这是个什么称呼?来日你在宫里养两个戏子伶人,宫人还不是也叫公子!”
“他活一日你锦衣玉食地养着,来日他死了,要以什么身份下葬?”
“这些,你回答得上么?”
“......”
“...本王知道了。”
他的心里盘亘着那句“神仙都无法”和这一连串的诘问,竟丝毫未觉一介布衣百姓,江湖郎中,对他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妥。
阿黎是真的,没有太多时日了。
从前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某天,如今却明晃晃地摆在那儿,多不过六个月,来年初春。
执明阖目定了定神,喝道,“来人,拟旨!”
“王上...又淋了雨。”
慕容黎醒时,执明的头发才只有半干,纠结得乱七八糟,那撮小紫毛散了下来,耷拉在脸侧,看起来有点可怜又有点滑稽。
“无妨...雨又不大。”他把慕容黎的手合在掌心里,笑了笑,声音里却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“去...喝姜汤。”
“喝了的。”
他昏得糊涂了,一时还没记起腹中的小家伙险些出事。
“伤口...要快解下绷带,重新上药,泡了雨水...要,要肿起来了。”
“伤口已经大好了。”执明努力控制着声音,不让颤抖太过明显。
当日他带着背上的那道未愈的刀伤,只身单骑,去瑶光王城相见,慕容黎并不知情,让人连夜护送他出城,途中落雨,雨水沾了伤口,伤势反复,他起了数日高热,险些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。于是又换慕容黎只身单骑地偷偷来看他——他对他总是硬不起心肠,几日的功夫竟悄悄地来了两次。事后他虽再未提起,每逢听见打雷,昏沉里却总要问一句执明带伞不曾?
慕容黎还迷糊着,听见这句茫茫然地没听懂,低声问,“不疼了么?”
“不疼,早就不疼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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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扎了三针?没啊 只扎了两针 娘家人的套路啊
*廖峥观点只代表娘家人观点 婆家人表示 黎黎是我家萌萌的心尖尖嘛 偶有不周到也不是故意的啦QWQ
*小阿黎下一更就有新身份了咩嘎嘎
这章超粗长呀~ 确定不给个小心心鼓励嘛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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