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执离】生一个吧(7)
执明回来的时候脸已经仔细地擦洗过了。
没有泪痕,没有血迹,没有方才偷偷地躲在矮树下崩溃哀哭过的一丝一毫影子。
他的手里拿着青皮桃子和脆梨,还一柄短短的小刀,在他的身边坐下,笑着说这桃子可甜可甜了,本王给阿黎削桃子吃。
大约是因为月光太亮,他的眼角还带着一点儿残红,他一直低着头,不太敢看向他。
他已经学会该如何握刀了,纵是削一个桃子也能削得利落漂亮,薄薄的一圈青皮轻盈地落下,露出底下深红色的果肉。
慕容黎忽然记起他说,他连长命锁都没戴过。
所有硬的、尖的、锐的、能伤人的、碰到了会疼的,都离他远远的,莫说是摸过,许多连见都没见过。
可他第一次为了他削下一颗人头的时候,他却痛斥他疯了。
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滋味?他只记得自己的,是在刚刚开始逃亡的途中,还未整队撤离的天璇散兵,有人认出了他是瑶光王子,庚寅庚辰料理了三个,另有一个直奔了他来,他抽出燕支,几招就将它刺进了那人的胸口。
利刃入肉,是会“噗嗤”一声响的。
他接连几晚都会看见那人在眼前骤然瞪大了的眼睛,反复听见那声利刃刺进皮肉的异响。
执明呢?他的心里怕不怕的?
会不会在夜里害怕,悄悄地用棉被蒙住了头?
他一无所知。
“阿黎尝尝,这桃子很甜的。”
他削好了,把果肉剖成一片一片的,刀子放得离他远远的,捏着一片凑到了他的唇边。
慕容黎低下头咬了一口,果汁鲜甜,入口清脆,确实很好吃。
“好吃吧?”他笑得就好像这桃子是他亲手种的一样骄傲。
“好吃。”
慕容黎轻轻点头,然后,抚着他的后颈,偏过头啄了啄他软嘟嘟的唇瓣,把甜蜜的果汁沾染到了他的唇上。
执明还是带点害羞的模样,耳朵悄悄地变了颜色。
他注视着他,眼睛里带着深重的凄凉,却又带着欣喜,迟疑着似乎想要吻回来,但是又怕他不高兴似的踌躇犹豫,半晌才试探着贴上了他的唇。
小心翼翼的,连吻都算不上地贴上,那么笨拙,却那么温柔。
这让慕容黎心中的刺痛比方才更深。
以后,那个注定不会有他的以后,该怎么办?
“这桃子好吃,本王方才去给父王母后也贡上了。”
他说的是慕容黎的父王母后,他特地命人辟了间空屋,精心修缮后供上的牌位,只是慕容黎去的不多,反倒是他时不时地跑去一趟。
灵位前有玉瓶,玉瓶里总插着花,用清水供养。
初春是从树上折来的桃枝、杏枝,之后是白的玉兰、粉的海棠,整只的白荷花、石榴、火红的扶桑,天气稍凉些就成了甜香的桂花、木芙蓉、山茶,冬日里则是黄的、红的腊梅...花都是执明自己折来的,每次都带一枝,香案上总是摆得热热闹闹的。
这习惯是一早就有的。
早前他们暂留在瑶光旧都,后山便是慕容黎复国后命人修缮起来的祠堂,供奉着枉死的瑶光王族。他第一次走进时,跪下掉了几滴都忘了该如何掉的眼泪,忽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,这些人,他的爹娘兄弟,从此只是牌位上的一个名,纵是在此哭得肠断声哑,也得不到半句回答。
第二次走进时却已是在数年以后,是跟在夜半提着酒菜和灯笼,做贼一样的执明身后。
他没有带一名亲随,一路沿着山坡往上走,一路揪下几根粉的白的野花,挑挑拣拣地凑了一束,在手里拿着,走到了祠堂门口。
他在门口站了片刻,甚至还局促地拉扯了半天衣上的褶皱。
然后他走进了,放下酒坛,把花斜斜地放在了他母后的牌位前。
“阿黎的母后您好,本王...我,我母后最喜欢花儿,所以猜您也喜欢,就摘了一点儿。”
他倒了酒,摆上菜,然后开始结结巴巴地东拉西扯。
他说他是天权的王,很抱歉没能早点拜会。
他讲起他们的相识,说阿黎当初一定受了很多苦;又说起一别后,说天璇已灭,当日灭国的大仇阿黎已经为你们报了;说战事未平,不知还要打到什么时候,请你们一定保佑阿黎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、每天都过得开心,多笑一笑,最好再多吃一点儿,不要总这么劳神辛苦.....
他说了一大堆心愿,说完又有点羞赧地问,是不是求你们保佑得太多了?
他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,不知慕容黎就站在门外看着,腿跪坐得麻了,连滚带爬地起来,对着牌位说叨扰叨扰了,哎呀?怎么天都大亮了。
他把灵位前的油灯添了油,挑挑亮,然后小声说,我走了啊,父王、母后。
说完就不好意思似的转身溜了。
那时他们刚刚有过第一次肌肤之亲,执明第一次悄悄地叫了他的爹娘父王、母后。
......
“父王母后说了什么?”慕容黎笑笑,忽然想要逗逗他。
“他们说,桃子很甜,阿黎要多吃两口。”
慕容黎许久没看到过这样大的雪了。
天权王都是难得的福地,夏日里往往不会酷暑难耐,冬日里也不会太冷,何况他去年一冬里都在卧病,真正落了雪也只是在窗前远远地看看,万万出不得门去。
看见这样大的雪,他的心里莫名地生出许多欢喜,忽然想要去像小孩子那样,到雪地里撒着欢儿地跑一跑了。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,他跑得像是少年时一样轻快,细细的雪沫像绵绵的砂糖,在他的身后留下一串儿脚窝。
身后有小孩子叫,爹爹!爹爹!
两个被皮裘裹得像小熊一样毛绒绒的小孩儿连滚带爬地追向他,他们都有一张圆鼓鼓的小脸,和小黑豆豆一样的狗狗眼,他就蹲下身,一手一个把他们抱起来。
爹爹!爹爹!
他们在他的臂弯里叫着他咯咯傻笑,笑得像两只活泼的小母鸡。
他听见耳边执明也在笑,一转身,一个厚实的披风兜头一遮,把一大两小一齐包住,说抓住你们咯,三个都是我的了!
两个小胖子兴奋地尖叫着爹爹快跑呀,快跑呀!大灰狼来抓我们啦!
慕容黎也被这些傻气的笑容感染得一直在笑,把他们放在雪地里,忽然生出些孩子气的恶作剧点子,团了一小团雪,塞进了执明衣领,然后大笑着跑开。
我的阿黎学坏了!执明伸长了手臂去摸出那团雪,脸上却也带着已多年未再见过的畅快淋漓的笑容,蹲下身团了雪球朝着他丢过来。
那片雪地大得像没有边际,远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,什么也看不清。
他们也一直追逐嬉闹,好像总也不会累。
最后,一只比一人更大的沾满墨汁的笔头,轻轻地在远处的白茫茫上落下,写下一个个斗大的字。
【丁巳正月十三日,梦王城骤雪卿归。】
一颗蒸腾着热气的水滴轻轻落在归字上,氤开了墨痕。
一只很大的手自天空上伸来,轻轻地抚向他,却仿佛隔着什么一样无法触及。
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唤他,阿黎......
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执明?
他唤道,却没人应答。
“父王画的是爹爹么?”一个软软的童音像是从天边传来。
“这两个画的是我和弟弟!这个是父王!父王、我、弟弟、爹爹,对不对?”
“...对。”
“我们是在一起打雪仗嘛?”
“是啊。”
“真好,父王,下回能不能画爹爹推我们荡秋千的?”
“...只要你们乖。”那声音又轻又哑。
又是一滴水滴轻轻砸在他的脚下,他脚下皎白的冰雪慢慢地变色,成了一汪浅水,温热而咸涩。
慕容黎忽然明白了,他不在他的身边,他在他的画里。
“我当然乖啦,我今天还背了诗,就是写在爹爹画像上的那首!我能背下好几句呢!”
“今年花落颜色改,明年花开复谁在?已见松柏...摧...摧为薪,更闻桑田变成海。”
“古人无复洛城东,今人还对落花风。年年岁岁花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
“父王,你哭了么?”
“......”
慕容黎微微阖眼,只觉一颗心被撕扯得粉碎,偏偏自己的脸上还在笑,那是他为他画上的笑容。
画中的执明笑着唤他,阿黎阿黎,快来啊。
可他的执明对着这样的笑容掉了两滴泪。
他怎么舍得。
执明!
他对着白茫茫的天际喊他,然后拼命地奔跑了起来。
方才那些轻飘飘的雪花化作了刀子,撕破了他轻薄的衣料,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。他很冷,冷得脚趾结了冰,血脉中的血仿佛成了浑沌的泥浆,缓慢地流动,刺刮得连血脉都是疼的。
他走不动了,步子像灌了铅。
风在耳边呼啸,周遭白茫茫的,什么也分辨不清。
但他不能停下。
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他的执明那样傻,那样傻。
“阿黎?阿黎!”
他睁开眼,猛地吸进一口气,如同复苏过来的溺水的人。
“他醒了,来人!我的阿黎醒过来了!”
怎么了?
沾湿的帕子擦拭上他的额头,他的眼中映上执明眼圈淤青、下巴滋出一圈儿胡茬的、可怜巴巴的脸,犹带着几分茫然。
那晚他骤然发起低烧,昏睡了两日不醒,更牙关紧闭着喂不进药,今日已是八月十七了。
但是执明不想与他说这些。
他双眼通红地轻轻握着他的一只手,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道,“阿黎饿不饿啊?”
“...饿。”他笑,声音哑得辨认不出。
但执明还是听见了,一愣,顿时也笑了,笑得皱巴巴的难看,朝着一旁端水端药的宫人们喝道,“都愣着干嘛,快去弄吃的来!”
年轻的素衣医者皱着眉轻轻地探上他的手腕,一愣,不觉眉头也舒展开了。
他押对了。
廖峥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。
当日他扑通一跳逼的你回身,今日能令你回身的自然也只有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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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执明和阿黎的特辑 总能想起 少年被风催大 容颜未改心有疤
要是阿黎来日亡国破家之仇得报以后就能释怀就太好了
画中那一段希望没有造成阅读障碍
喜欢就戳个小心心吧~ 谢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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